找到門的當下,我二話不說,急湊上前。
屋外殺伐聲越發響亮,我不確定祭能撐多久,只能在有限時間內盡快尋找線索。
雖然發現了門,但這門是「畫」出來的。
找到一幅畫,也無法改變現狀,這裡一定還有些什麼。
我瞇起眼端詳,這雙開石門畫的框架比一般的門還大,右側門緊閉,左側門半開,頂著昏
灰月光,有一形體自左門後方冒出,宛如孤伶女子自門後探頭……
婦人啟門圖?
一瞬間,我腦中閃過這詞彙。墓葬藝術中,從壁畫到銅鏡,都曾有此類畫像。女子藏身門
扉後方,盼向來者,一說是代表假門後或仍有庭院或廳堂,為家大業大之意。
另說則是仙女邀請,此女乃仙者下凡,一邀亡者前往仙境。
門的後方,是活人無法踏足的彼世。
然而,若要說此門是婦人啟門圖,那將產生兩個無法忽視的問題。
首先,婦人啟門圖最早出現的時間在錦沙城覆滅之後,就地理位置上,東方陵墓也和這片
沙漠差了十萬八千里遠。無論是時間或空間,婦人啟門圖都不該出現在這。
再來,東方陵墓中,藏身門後的婦人多半面容姣好,羽衣蹁躚,才會有「仙女」一說。但
是,在我腳下,從門後探身的這生物,別說仙女,我甚至認為「牠」不是人……
牠頂著女子面孔,身著華衣,但從衣袖底下伸出的,卻不是正常人的手腳。
粗細不一的分岔觸手自牠垂落的袖擺伸出,好好的婦人啟門,到這是換成長脊啟門了嗎?
但若以時間來看,這幅畫才是婦人啟門圖的原型。那麼,後世是以訛傳訛,把長脊難以描
述的型態,美化成仙女飄揚的衣袂?
晴天霹靂,我以往對仙女姊姊的各種美好想像一秒幻滅!
不過,眼下不是崩潰這種小事的時候。
屋外戰聲不止,防守線聽起來,有越來越靠近石門的跡象。
我時間不多了。
沿門走了一圈,沒看到任何能構成密室的裂縫,用金屬製的義肢用力踏了兩腳,石地也聞
風不動。聽聲音,底下還是實心的。
我癟著嘴,往後退了一步,幽怨地瞪向那型態詭異的門後生物。
怎麼可能只是幅畫?說好的暗室,說好的祭祠呢?
是因為我現在力氣不夠大,或是漏了什麼機關,才無法讓石門開啟?但看屋內,也無任何
能藏匿機關處,薩明顯然極有把握,就算有人闖入這個空間,也無法參透畫作玄機。
想到這,我忽然有種感覺,會不會,這扇門其實只有我能看到?
祭說他有嘗試進來過這裡,不過什麼都沒找到。這幅門畫雖然在月色下顯得有些隱密,但
畢竟畫的大小不小,祭不太可能漏看。畫作內容特殊,他若是見過,應會跟我提及才是。
雖然石屋外已佈有成排的弓箭手,但作為重要地點,薩明只維持這種程度的戒備,或許是
因為對一般人而言,就算踏進石屋,也無法有任何收穫?
——鄭家每代家主,都是由「某個存在」所選。活下來的就是天選之人。
祭先前說過,鄭家男孩會離奇死亡,最後只留下適合擔任家主的人。若說「某個存在」就
是眼前的「長脊」,薩明和薩果都是長脊挑的人,那牠是如何辨別他們身份?
視覺?氣味?還是靠一脈相承的血?
可能性太多了。但假設這扇門只有我和少數被長脊欽點的人能看見,代表長脊應該能辨認
出我化靈的身份,那麼……
心意把定,我將手心抵上腳側金屬零件,用力下壓劃開,皮膚旋即被割出一道血痕。溫熱
汨汨流出,我走到長脊畫像旁,伸手虛握,意圖將鮮血滴到畫中交纏的觸手上。
紅血落地、化散,迅速沒於石畫中,如被不明生物吞吃入腹,沒留下半點痕跡。
果然有戲!
我心中一喜,正想自己這是探對了門路,此刻,屋外眾人卻像是約好了一般,齊齊陷入沉
寂。倏來的靜默挾著千斤雲雨,頃刻壓上心頭。
屋外衝突停了,這代表,有一方已經取得勝利。
祭身上有禁制在,我合理懷疑,薩明有專門對付他的方法。即使祭能一人擋下鄭家所有守
衛,面對薩明或薩果,他或許也毫無還手之力。
門外無聲無息,幾秒鐘後,兩道腳步聲一前一後,筆直而穩定的朝我的方向走來。
那步伐從容,就像獵人看準毫無逃脫可能的獵物,正悠哉地走向捕獸夾。
我低頭看向長脊,那幅畫現在又不動了,或許是血不夠多,所以牠興趣缺缺。心裡一股悶
氣湧上,都已經走到這,難道要功虧一簣?
思及此,我一咬牙,又將手抵上腿側金屬邊緣。
這次,我劃開的不是手心,而是從手肘到腕處的整隻前臂。
腕動脈被截斷,鮮血像失了閥般湧出,我一陣暈眩,在門畫上方單膝跪下。
與此同時,那兩道腳步聲也來到門外,停步。
血味應已隨風飄散出去,但薩明沒有進屋,他甚至沒有推開被風吹到幾乎掩上的石門。
他站在門外,用嘲諷的語氣說了一句:「鄭二,妳現在出來,我留妳一命。」
出去個鬼!出去不就玩完了?
我低頭一看,腳下長脊畫像受到血味吸引,像小蚯蚓般慢慢扭動,絲毫感受不到我焦急的
心。我眉頭擰到快擰出溝壑,情緒堪比在熱鍋煎焦的螞蟻,只能先想辦法說些話拖延。
「我哥呢?」隔著石屋,我向屋外薩明問。
薩明輕笑,愜意地回:「在這,好手好腳的。鄭一,勸勸你妹?」
祭沉默一陣,「……鄭二,出來吧。」
他話說得平靜,能聽出妥協,卻已聽不太出失望之意。我莫名有點惱火,為什麼要放棄?
現在認敗,不就沒有轉機了嗎?
失血讓我渾身虛弱,我鼓足力氣,跪在冰涼石地,隔著門冷聲問:「現在出去,是不是一
切就跟以前一樣了?」
「對,但……沒關係。」他一時語塞,最後說:「就這樣了。」
我清楚祭一路來已傾力協助我,但說不清是何緣由,他的這句話如一把點燃的薪柴,直直
投進我胸口一團悶火中。
轟!霎時,我的情緒壓過理智,所有不甘化作一句怒罵。
「什麼沒關係!你沒關係,我有關係啊!」
我喊完後,胸腔劇烈起伏,一瞬間竟有呼吸不順之感。直到嘶吼出聲,我才意識到,我對
祭的消極之所以不滿,很大原因,是因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
天命是否真不可改?
如果倒頭來皆是徒勞,那我一路走來……這些努力,又是什麼?
腳邊長脊還在慢慢喝血,我垂首盯著牠,發現這扇門畫其實有在變化。原先探出衣袂外的
觸手只是門後長脊身體的一部分,當越多觸手從門後伸出,這扇門自然也打得越開。
但是,這開門速度,還是太慢了。
我還沒見過有人對我的血這麼不尊重!上回靈胎可是搶著要!
我瞪著長脊,右手握拳用力捶地,用動作跟牠表示我的不悅,破罐破摔地大吼:「可惡!
動作這麼慢是什麼意思,你是哪裡不滿!到底要不要開門?」
然而,或許是「開門」這個關鍵詞引起了薩明的注意,也可能是他不想再忍受我的鬧劇。
總之,在我喊完之後,薩明終於推開石屋的門。
與此同時,長脊停頓一瞬。牠似有所感,下秒,三條觸手破土而出。
牠們宛如自地底鑽出的黑色藤蔓,一出土層,旋即鎖定我鮮血淋漓的手臂。一條只有手指
粗的觸手一找到臂上細長傷口,就像種子終於抵達土壤,一刻不停地往皮下鑽去。
痛感炸裂開來,長脊遠看像光滑的海葵,實際碰到才知道,他更接近一把紮在一起的細刺
。牠一碰到傷口,感覺恰如千根竹籤同時刺入指縫,狀況與單純皮肉分離完全不同。
我手上傷勢,從深長的割痕,迅速轉變為難以細言的血肉模糊。
我身後的門打開,祭在門邊說了些什麼,但劇烈的痛感讓我聽不清楚他的話。
跪坐在地,我喘著氣,心想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猙獰,不過……
這正是我要的。
長脊是種會寄生在別種生物上的存在。還沒進陣時,在流放地外,我就已經看過牠寄生在
人身上的樣子。假設石屋底下有長脊藏身,那麼,牠就是我現在最大的籌碼。
化靈之身,對修者是良藥,對靈胎更是補品。
我大膽推測,對來自地界的長脊來說,我的身體應該也很有價值吧?
我抬頭望向門邊,月光透進室內,薩明臉上的訝異一閃即逝。
下一刻,我聽到了祭的嘆息。
長脊從破土到鑽入我手臂,只用了分秒不到的時間。我才剛感覺自己的皮肉被撐開,下一
刻,整條手臂的感覺就消失了。肩胛處火辣的疼痛,慢了一拍才襲捲神經。
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左臂整隻落地。
畫中的長脊像撿到天降肉塊的螞蟻群,一眨眼,就把斷肢拖回地面下方。
「為什麼妳能叫出牠呢?」薩明問。
雖然他發問了,但是,他好像也沒有馬上就想知道答案。
我終於明白,祭早先講的「我會有事」是什麼意思。骨鞭在他手上,即是神佛皆殺的利器
,沾染血色的白骨一掠經眼前,再下一秒,我就連右臂都沒有知覺了。
……為什麼?
為什麼祭要這樣?我是他最珍惜的親妹,他怎麼下得了手?
我朝旁咳了聲,原以為會咳出一口血,沒想到只剩血沫,想來是身上的血已經快流完了。
我凝聚剩餘精力抬頭,直到對上祭的雙眼,我才知道,現在的他根本身不由己。
祭身上禁制,殘害他自身是其次,更主要的功用,是用來控制他這個人。
他現在,是薩明身邊忠貞不二、絕不反抗的人形兵器。
就在祭要揮第三次鞭子時,薩明抬手制止他,「我改變心意了。」
薩明看著長脊,顯然對牠的反應很有興趣。他瞇眼觀察一會,側過頭說:「告訴我妳做了
什麼,今天的事,可以就這樣算了。」
然而,薩明的話根本沒有進到我的耳裡。
我的注意力全在祭身上。他抿緊唇看著我,有一瞬間,我幾乎以為他要開口懇求,求我向
薩明認錯,不要再撐了。
難怪他這麼不想來這地方,類似情景,以前一定已經發生過了。
他不希望我受傷,但只要來到這裡,我八成就會像現在這樣,被斷手斷腳削成人棍,而且
還是由他親自動手。
——啊,真是淒慘的戲碼。
我踉蹌起身,明明斷了兩隻手,此刻心中卻一反常態,早先的惘然散作雲煙。當狀況糟到
一定程度的時候,人反而可以無後顧之憂。
反正,再慘也就差不多這樣了。
「算你媽。」我嗤笑出聲,朝薩明啐了口血,「我不會讓舊事重演。」
下一秒,薩明輕蔑的笑聲蓋過我的聲音。骨鞭破風聲乍響,利器近身不過頃刻,但由於我
的注意力極度集中,長鞭的移動,反而像被套了層慢速濾鏡。
在鞭子要削斷我剩下的最後一隻腿時,我抓準時機,雙膝一軟,赫然跪落。
鞭子不長眼,祭不知我會有這瘋狂的舉動,急忙做出因應,卻仍收力不及——
骨鞭鋒利無比,如鍘刀斬過,劃開我的腰腹,連帶將脊柱從中截斷。
我仰天倒地,尖銳地大笑,卻笑不成聲,嘶氣聲和斷斷續續的喉音自我喉中發出。我從鮮
血成灘的地上勉強抬頭,頭一次看薩明斂起笑容,用看瘋子的眼神往身後小退了一步。
被腰斬的身體,正常來說,還能保有意識多久呢?
我不知道,但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已經聽見身邊長脊躁動的聲音。看我虛弱至此,牠們
再也耐不住衝動,一條條黑色觸手竄出地表,爭先恐後地想佔據我的體腔。
接下來,就是我的賭注了。
我賭長脊即便佔了我的身軀,也不能完全侵佔我的意識。
看先前例子,被長脊完全寄生的人幾乎不能算是人,但實際上是怎麼回事,要一試才會清
楚。我猜來自地界的長脊雖能佔人身,但在正常情況下,牠沒辦法和化靈匹敵。
所以,牠一開始才對我的血興味索然。
長脊對我不是沒有興趣,而是我方才不夠弱小,牠判斷沒有獲勝的機會。
但現在,我大量失血,全身殘破不堪。就算受傷的不是我真正的身體,我的魂相多半也有
受到影響。是以,長脊認為可以動手了,無數觸手傾巢而出,隆隆聲自地底傳來。
背後門畫赫然開啟,我的視野被烏漆的長脊佔滿,身軀向下墜落。
既然來啟門的不是仙女,那門後多半也不是仙境了。
我不禁好奇,在長脊所在的這扇門後,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世界?我會穿過層層黃沙,墜進
無邊黑暗,孤身下沉再下沉,直到抵達無人踏足,無物生還的地界嗎?
腫脹感充斥體腔,我失去的下半身,似乎被長脊重新填滿了。牠取代我的肝腎脾胃,鑽入
血肉,和我合為一體,再從我斷肢切面探出,成為我新生的骨肉和四肢。
再過不久,我的心臟,包括眼耳鼻舌,都會被這異界存在吞噬。
萬般思緒竄過腦海,這一個接一個的臆想,都不過是霎那間的事。我闔著眼,在墜落中忽
然想向上握住或抱住點什麼,卻想起自己已經沒有手。
但是,出乎意料,我發現自己確實被抱著。
我費盡僅存的力氣睜眼,發現祭不知何時掙脫了禁制束縛,跳入石門,緊緊摟住只剩上半
截身軀的我。
即便我的身體被長脊侵佔,模樣比世上大多數生物還要可怕,他仍不願放手。
他動作輕柔,彷彿我在他眼底,仍是那位面容姣好,笑顏燦燦的手足。
而我在下墜中,聽到他啞著嗓說:「別怕,我不會讓妳一個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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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更新 12/7,小玉你要堅強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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